126.一二五章

沉筱之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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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詹事府原为打理皇帝皇子的内务所设,景元帝开国后, 令其作辅佐储君之用, 因此建在东宫附近。

    仕子闹事后,晏子言质疑春闱有舞弊之实, 皇上授命他为主审,一连数日都扎在翰林院,重断会试的卷宗。

    却越断越无奈。

    会试的好文章, 的确大都出自南方仕子之手。

    看来沈奚的话不假, 南北两地的仕子确实存在差距(注),所谓的科场舞弊,也许真的只是误会。

    晏子言觉得自己审卷都快审出魔怔来了, 回到詹事府,听说左都御史来找, 头一个念头竟是柳大人是南方人,难怪做了都御史;尔后见到跟着柳朝明而来的苏晋, 心想,这位也是南方人,难怪是二甲登科的进士。

    直到听了这二人的来意, 他才回了魂, 看了苏晋两眼, 轻笑道:“我还道你一个区区从八品知事,任暄怎么肯由着你来正午门前问责本官, 原来他是得了这样的好处。买卖做得不错, 拿着本官的颜面去换十七殿下的人情, 本钱不过是你的才学,他一本万利,赚得盆满钵满。只是可惜了当年长平侯兵马中原战无不胜,生出个儿子,竟是个四体不勤的生意经。”

    他这一番话说得尖酸刻薄,但往细里一想,却是参破其中道理。

    苏晋不是不明白,她答了策问去找任暄,乃是有事相求,实属一个愿打一个愿挨,也无意一争长短。

    晏子言斜着又瞧苏晋一眼,觉得此人虽看上去清雅内敛,没成想竟有个杀伐果决的个性。仕子闹事当日,若不是苏晋命人将晏子萋绑了送回府,也不知他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能闯出甚么祸来。

    这么想着,顺口就问了句:“你不是受了伤?”

    苏晋没留神他提起这个,愣了一愣,才道:“养了数日,已好些了。”又续道:“刑部传话,好几桩案子悬而未决,下官不敢耽搁,才赶着早进宫里来。”

    哪里来的好几桩案子?

    小小知事,与她相关的大案,统共也就仕子闹事一件。

    这所谓的好几桩,大约是将晁清失踪一并算了进去,旁敲侧击地点醒他吧。

    晏子言听出苏晋话里有话,冷笑道:“依本官看,是你上赶着往案子上撞吧?”

    又觉得苏晋区区知事,三番五次地对自己出言不逊,方才那点感激之意消失全无,恶声相向道:“你那日没死在闹事当场已是万幸,好好将养才是正道。更不必赶着早进宫,刑部审案,尚不缺你一个证人。况且少几个你这样没事找事的,京师反而太平些,哦,这么一看,你那日没死成当真可惜了。”

    苏晋听了这话,双眼弯了弯,负手平静地看着晏子言:“大人说的是,下官死不足惜,只是大人这么盼着臣下死,不禁叫人琢磨起由头,是有甚么把柄落在下官手上了么?”

    晏子言一时怒不可遏,抬起手想要唤人进来治治这吃了豹子胆的东西。

    苏晋却不肯退让,她今日来,就是要从晏子言嘴里问出晁清失踪当日的因由,激怒他是意料中事,若这便怕了,何必犯险来这一趟。

    “闹够了吗?”正这时,端坐上首的柳朝明沉声道。

    苏晋与晏子言互看了一眼,均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。

    柳朝明问晏子言:“十七殿下当日呈给翰林的策论,听说太子殿下已让掌院转到了詹事府?”

    晏子言拱手道:“正是。”一时没忍住心中得意,又对苏晋道:“本官差点忘了,本官有没有把柄落在苏知事手上实不重要,倒是苏知事有一个现成的把柄,正握在本官手里。”

    说着,转身自案头取了案宗,正要呈给柳朝明,忽又缩回手,一脸疑惑地问:“敢问柳大人是如何晓得十七殿下的策论是苏晋代写的?”

    苏晋心里头窝火,这都甚么乱七八糟的?不是你自任暄处取了策论原本上递刑部,这才招来的都察院么?

    然而这个念头闪过,苏晋忽然觉察出不对劲。

    倘若是晏子言将策论原本呈给刑部,那么沈拓怎会猜不出这案子的另一头是十七殿下?

    这么一看,东宫与刑部,倒像在各查各的,互不相知。

    柳朝明道:“你不必知道。”

    晏子言又道:“那么敢问柳大人,若查实据证,要如何处置苏知事呢?下官可是听说半年前那位代十四殿下执笔的司晨是被杖毙的。”

    柳朝明道:“前车之鉴只做参详,不必盲目行效,都察院审完,自当以罪论处。”

    晏子言忖度一番,自以为悟出柳朝明的言中意,于是道:“按照御史大人的说法,这等罪名,便不是死,也要落个革职流放吧?”

    说着,忽然合手对柳朝明一揖,白衣广袖带起一阵清风:“柳大人,下官纵然十分看不惯苏晋,但也听闻仕子闹事当日,应天府府丞带着一帮衙差藏在夫子庙里,东西二城兵马司堵在半道上不分轻重缓急地跟几个暴匪周旋,在朱雀巷的礼部大员不想办法疏散百姓便罢了,皆躲在茶坊里头,生怕被伤着一分半分,只有他,只身纵马而往,虽自不量力妄图扭转乾坤,愚蠢至极地真当自己是根葱,但……下官想为朝廷留下此人。”

    一语毕,转身横眉冷目地看着苏晋,说道:“苏晋,本官长你几岁,教你一个道理,他人之言,不可不信,也不可尽信,有道是画虎画皮难画骨,你可知当日你在喧嚣巷陌出生入死时,躲在茶坊里头战战兢兢,自始至终都没出来看你一眼的都有谁?有人跟你称兄道弟,并不妨碍他在背地里捅你刀子。”

    顿了顿,微微扬起下颌,又缓了些声气道:“当然了,你的所作所为,也并不妨碍本官打心底讨厌你,本官惯欠不得人情,你看好了,本官只帮你这一回,不为其他,为你当日取舍果断地护了舍妹安危。”

    言罢,晏子言大步流星地走到厅堂西角,先开灯罩,将手里头的策论往火上烧去。

    白纸黑墨,沾火就着。

    正这时,也不知是否是天意,堂门忽然被推开,带起的一阵风将拿写着策论的纸吹拂在地,刚刚从纸角燃起的一丝星火倏尔灭了。

    来人一身朱色冠袍,上绣五爪金龙,身后还跟着朱南羡与朱十七,不用问,当知这一位便是大随的储君,太子朱悯达。

    屋内一众三人齐齐跪地跟朱悯达见礼。

    朱悯达只道了句:“御史大人平身。”目光落在地上烧了一角得纸上,冷笑了一声道:“怎么,是谁胆敢背着本宫毁尸灭迹么?”

    堂内鸦雀无声,晏子言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汗。

    朱悯达微微扫晏子言一眼,吩咐道:“晏三,将地上的纸捡起来,呈与本宫。”

    晏子言应了声“遵命”,起身去拾策论时,脸上血色已退尽了。

    朱南羡如丈二和尚,尚未瞧明白眼前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。

    早先十七来找他,说惹了皇兄生气,请他去劝,又提起应天府的苏知事也牵扯其中。正说着,东宫亲卫就来请十七了,说苏知事正在詹事府,太子命传他过去受审。

    京师衙门还有哪一位知事姓苏?也是听到这,朱南羡才一头雾水兼之火急火燎地跟了过来。

    眼见着晏子言拾起策论的指尖隐隐发抖,苏晋撑在地上的手指微微屈着仿佛要扣穿地面,朱南羡颇有所悟地想,哦,问题大约是出在这张被火舌卷了一角的纸上吧。

    也是,的确该烧。朱南羡想。

    于是就在朱悯达要接过那张策论的一瞬间,朱南羡一把将其夺过,塞进了嘴里。

    他冷冷道:“此子虽是柳大人传进宫的,但他所犯之错与都察院的审讯无关,柳大人无需挂怀。”

    柳朝明却不退让:“敢问殿下,苏晋所犯何事?”

    朱悯达不悦道:“怎么,如今本宫想杀个人,还要跟都察院请示一声?”

    柳朝明道:“殿下恕罪,微臣并非此意。但苏晋冒犯太子殿下,微臣自觉难辞其咎,殿下若要责罚,便连微臣一并责罚了罢。”

    朱悯达目色阴鸷,冷笑一声问道:“若本宫要他死呢?”

    柳朝明声色沉沉:“请殿下一并责罚。”

    朱悯达看了眼被俘在地依然拼死挣扎的朱南羡,又看了眼跪在一旁决绝请命的柳朝明。他不明白,不过是一名从八品知事,纵然胸怀锦绣之才,在巍巍皇权之下,也只是一只蝼蚁,而他贵为太子,想杀一只蝼蚁,就这么难?

    朱悯达身上毕竟留着朱景元的血,他认定的事,旁人越是拦阻,越是要不惜一切去做。

    他冷笑出声:“好,好,如你们所愿,本宫先杀了他,再将你二人一一问罪!”

    正是这时,殿阁另一端传来怯怯一声:“大皇兄。”

    朱悯达侧目望去,朱十七与一名身着孔雀补子的人正立于殿阁一侧。

    孔雀补子当先一瘸一拐地走来,笑盈盈叫了朱悯达一声:“姐夫。”

    此人不是旁人,正是前一阵儿因进言“南北之差大约误会”,被他爹打折了腿的户部侍郎沈奚。

    却说沈奚有两个倾国倾城的家姊,其中一个嫁给了朱悯达做太子妃。因此他虽是臣子,幸沾得家姊美貌的荣光,混成了半个皇亲国戚。

    眼下朝臣宫人俱在,朱悯达听得这一声“姐夫”,黑着脸斥道:“放肆!”

    沈奚嘻嘻一笑,这才施施然拜下。

    朱悯达与太子妃感情甚笃,对这名常来常往的小舅子也多三分宽宥,并不计较他没分没寸,而是道:“你先带十七回东宫,等本宫料理完此处事宜,回去一起用膳。”

    沈侍郎素来是个瞎凑热闹的,听了这话也不挪腿脚,当下拽了朱十七一并在朱悯达跟前跪了,煞有介事地说:“姐夫正生气,我这小舅子怎么好走?这么着,反正姐夫要罚人,不如顺个便,把我跟十七一并也罚了吧?”

    朱悯达被他搅得一阵头疼,骂道:“让你滚便滚,还跟着胡闹!”

    沈奚诧然道:“这怎么是胡闹?”拿下巴指了指朱南羡,又指了指柳朝明,“一个嫡皇子,一个百官之首,这阖宫上下除了陛下与姐夫您,最金贵的主儿都跪在求死,我不跟个风求个死,岂不太没眼力见儿了?”说着,推了一把跪在身旁一脸茫然的朱十七,催促道:“快,求求你大皇兄,让他赐我二人一死,让咱们也沾沾十三殿下与柳大人的荣光。”

    朱悯达气不打一处来,怒喝一声:“沈青樾!”却不知当说他甚么才好。

    沈奚顺杆子往上爬,当即做了一个领命的手势,看了一眼被捆在刑凳上正盯着自己的苏晋,指着一旁的羽林卫道:“你还管他做甚么?区区八品小吏,想死也该排在本侍郎后头,你这就将捆他的那根绳拿过来。”

    羽林卫愣愣地看了眼手里的麻绳。

    沈奚仰头伸出脖子:“对,就将就这团麻绳,赶紧过来把本官勒死。”

    这是苏晋第一回见到沈青樾,君子翩翩,眉眼如画,眼角一颗泪痣笑起来平添三分风流飒然,只可惜,抢着麻绳往脖子上套的样子实在太煞风景,以至于她每每回想都清晰如昨。

    数年之后,苏晋升任尚书,位极人臣,沈奚因一桩小事栽到了她手上,便套交情问她,能否看在挚友的面子上,私底下责罚则个算了。

    苏晋高坐于堂上,清冷说了声:“好。”然后扔下一捆麻绳道:“当年绑我那根,你拿去勒脖子吧。”

    眼前被沈奚搅和得鸡飞狗跳,朱悯达却在这喧嚣中冷静下来。

    沈青樾说得对,柳朝明是百官之首,苏晋不过区区八品小吏,为了这么一个人跟都察院僵持不下,不值得。

    是他冲动了,险些顾失大局。

    朱悯达喝住沈奚,凛然道:“君不君,臣不臣,像甚么话?”然后侧过身,对柳朝明道:“既然有柳大人作保,苏知事这回的过错,本宫便不追究了。”然后叹了一声,“罢了,看在都察院的情面上,此子就让柳大人带走吧。”

    羽林卫为苏晋松了绑,苏晋因方才挨了一杖,脚落在地面还有些发颤,一名内侍要上来掺扶,她摇了摇头,往一旁避开了。